白蘅浅草

生而为人,务必善良

愚生

有怪踩月而来,清若秋水、朗如山河,生呆若木鸡,爱而不能忍,甚倾之。

生甚倾之,要有多深爱,才可以惶论一句不能忍,倾之胜甚。

霍小候却说,那小生必定是个天大的傻子,若是换做了他,别说是狐媚妖怪,只要是合了他的眼缘的,哪里还有什么时间供他呆若木鸡,早不管不顾的抢了去,做他的压寨夫人。

言语间一派杂着西北好男儿粗鄙却豪爽的烽火气。

便有人笑着插嘴了,这可不能够吧,宫里那位早早腾了东床就等您去暖呢。

霍小候一番豪性叫这话搅了一半,他瞪了那人一眼,没好气的提了酒壶,囫圇吞酒,末了狠狠擦去唇边酒渍,朗朗然而掷地有声,“老子才不稀罕那什么东床!”

霍小候发下鸿誓,要拜膘骑封万户,然后非得娶个极合他眼的美娇娘,两个人亲亲热热生一堆毛头娃娃。

此时的霍小候还担不起这一句候爷的尊称。他不过才十四,命运的笔浅浅写了几笔,只来得及为高潮草草埋下伏笔。

他是个极有天赋的人,甚至于轻狂了。这天下叫他放于眼底踩在脚下,竟是唾手可得而不屑一顾。

霍小侯发下此番鸿誓后不久便投奔了他舅舅,被丢到军营里不管不顾了二年,十六岁那年他孤身一人直闯到大漠深处,然后挑回了只独眼狼王。

他那好舅舅终于觉得这才勉强是可以带出去见人的样子,才带着他去了长安,开始结识各式人物。

这是件顶重要的事。因为霍小侯便是于此年极不幸的撞见了李家的小公子。

他从不是什么在乎骨肉皮相的人,小公子固然生得好,可是却离他的美娇娘差得那么远。他只是觉得有趣,十二岁的小少年做了错事叫他挑出来,攥着衣袖嗫嚅着唇,睁着一双黑汪的眼望着自个儿,他还太小,不曾学过怎样诳人,那双眼一眼望到底,竟是一览无余的不服气,可面上又做得那样乖绝,口头上绝挑不出半分不是,哄得霍小侯促狭心骤起,极是想逗一逗他。

“小公子那样好学,读的这是《春秋》?”

“我读什么,同你有何干系?”

坏心的霍小候扯着唇将笑不笑,冷不丁伸出手去一晃,慢悠悠的抽出本书来在小公子面前晃了那么一晃,“小公子果真好学,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。”

他如愿的见到了那人憋屈的模样,果真如他想的那般,气哼哼的嘟着张脸,忿忿然揉成个白面包子。

后来他听人说,他这一搅,小公子叫李家实在望子成龙的老将军罚抄了书一百遍,日子过得苦得很,他心里有些愧疚,鬼使神差留下了那本收来的《志怪录》,想着什么时候再还给他。只是后来西北告急,他随舅父奔战沙场,战事紧张下也渐渐将此事淡忘了。

李家小公子同霍家小侯爷,实在是两个不同的人,怎么也走不到一块儿的。

他再见那被他淡忘已久的小公子,是在十七岁他封冠军候不久,上元佳节,他叫一群狐朋狗友从府邸里拉出来,信步漫在街头,一路走着收了不少怀羞少女的绣包,霍小候心高气傲得很,不愿意就这样叫那班狗友们拉着一路走进青楼,于是在拐过一个街角,他混着人流悄悄溜走了,走到一个小巷里。

却看到一个白裳的清秀少年郎手足无措的蹲下身,慌慌张张的哄着一个泪眼汪汪的小女娃,手里还举着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,“你别哭了好不好,哥哥请你吃糖。”大抵是哪家的小小姐出来玩时不意和父母走散了。

说来奇怪,他的记忆里早没了李家小公子的影子,可是那一夜那全无灯火的昏喑小巷里,只单单凭着那一句话,霍小侯便又重忆起了那小公子的音容相貌,而又怔怔收了脚驻了足,看着小公子逗着和父母走散的小女孩,眉眼含笑的牵着手从自己面前走过。

小公子没有回头望他一眼。他早已将他忘怀。可是,霍小侯却记得他,一直记得,霍小侯打量小公子,同记忆里那个十二岁的小公子仔细比较,惊觉他好像又长高了点,也长得更开更清秀了,若是再等上几年,便也可鲜衣怒马了。

霍小侯忽而就对李家小公子有了兴趣。

不知是怎样传播开的,人人都道霍小侯同李家小公子生来八字不和,天生不对盘,霍小候问及小公子的事,人人也只道他是想寻些秘辛来挖苦小公子。霍小候的那帮狗友便时常尽力的替他搜罗消息。

小公子生得清秀,也同姑娘一样极是嗜甜,相对的很怕吃苦,每每发病吃药,服完之后必是要备上各类甜食糕点蜜饴,去苦的。

“真不像个男人!”狗友怒道。

小公子写得一手好字,传闻是幼年时李家老爷特意请来大师教导,每日勤练出清秀小篆。

“不够大气!”狗友忿然。

小公子擅剑。

“花拳绣脚!”狗友恨道。

霍小候不说话也不作评论,他只是安静的听安静的想,他捏着那卷叫他保存得很好的《志怪录》怔怔地呆呆地在心底默默的念。

有怪踩月而来,清若秋水、朗如山河,生呆若木鸡,爱而不能忍,甚倾之。

霍小侯从不是在乎骨肉皮相的人,或许一眼之念固然是有,但他的喜欢却是一日日的积攒下来的,他望他悲喜欢乐蹙眉卖乖,在小公子不知道的时刻。

霍小侯时常觉得自己的喜欢太过廉价,轻易就交付了出去,死心踏地。又且是物以稀为贵,他的喜欢总是太满,都说过满易亏,可他捧出的一腔欢喜却偏生如同春生野草,烧尽过后又蓬勃的生长起来。

他欢喜自己竟这样喜欢他,又惧怕自己竟这样喜欢他。

霍小候二十三了,十四岁发下的鸿愿已是实现了大半,只余个美娇娘山长水远的总也走不到面前。可他啊,却心知肚明,一眼望见了自己的未来,那座深宮里铺着长长的而金碧辉煌的路,一步步引着他走进去走到那张东床上去。

只是霍小侯想不到,最先开口的却是他。

“不知将军可有心怡之人没有?”

小公子坦然然的问他,因他觉得欢喜谁是件再理所应当的事,便可以光明正大无须遮掩的讲出来,小公子正人君子,他却问心有愧,不敢作答。因他是梁上贼,日日渴盼窃的,均是不可说。

“虏奴不灭,大丈夫何以为家?”

他曾发下鸿愿,要拜膘骑封万户,娶一等的娇娘作妻。

有人道,“小公子,前者不难做到,只是你若是做到了前者,入了那位的眼,后者怕是由不得你了。”

霍小侯是怎样答的呢?

他说,“若是如此,不如归去!”

“大丈夫不因情怯。”有人劝他“何苦来哉?”

“人生苦短,若是睡不到心怡之人,与子执手,又有何乐趣!”

史载,霍去病元狩六年,因疫病逝于大漠,享年二十四。帝悲痛,封景桓侯。

有怪踩月而来,清若秋水、朗如山河。生呆若木鸡、爱而不能忍,甚倾之。

他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。聪明了一辈子,却只有一件事糊涂到了底,却也心甘情愿,做了个遗憾而终的,愚生。

他曾笑的,不过五十步笑百步,如是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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