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丝缚（六）
陌离随了他父亲，天生承得一张好皮囊，虽是年岁尚幼，却已可以看出他日长成的惊艳来，尤是那双眼，清亮如晨星，朗如皎皎明月，是锦觅最怕的模样。
现下那双眼含着盈盈泪花，惊惧而又怯生生的望着她，澄镜一般将她细细描得干净，一瞬间那些涌上心头翻来覆去，活了又死了的可悲心思曝光在这目光中，逃无可逃，避无可避，那经年磨成的旧茧装饰的太平终于一寸寸颓了枯萎下去，露出满目疮痍苍白的劫灰来，轻轻一吹，便散了，留不得什么。
锦觅下意识的想要逃。
可是陌离站在她面前，悲哀而又满怀期待的望着她，那目光似有千斤重，沉得她甚至挪不开脚。
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？”最终锦觅轻叹一口气，温柔而复杂的回望着他。
陌离红了眼圈，像是后知后觉自己脱口而出犯下的禁忌，小孩子本能的选择用哭泣来掩盖自己的惶恐亦或委屈，小团子抽抽噎噎，稚气得尚带黏稠奶味儿的话语里止不住可以溺人的难过。
“我知道我不该问的，回回提起娘亲，叔公他们都会很难过。可是，可是我真的很想娘亲，哪怕知道一个名字也好，”他抓住了锦觅，“锦姨，为什么啊？娘亲究竟犯下什么错，让整个天界如此避之不及？”
简直字字诛心。
昔年的爱恨纠葛惨淡收场，草草化做月下仙人话本里一笑而过的谈资，可是破坏力却又如此之大，绵延祸及至今，不敢说不能提，是日夜活在心头的刺，随着呼吸反复疼痛，终于血肉模糊。
“不是的，”锦觅轻声的说，“不是的，”她陷入久远的记忆里，想起初见惊艳一眼，满天星河下那人眉眼弯弯，温润如玉朗然如月，尽管此后爱恨糊涂意难平，她始终记得初见时那人眼底的宠溺温柔，那便是他最初的，也是真正的样子，她在尚带余温的回忆中微笑起来，“你的娘亲，很好，世上第一好。”
“你的眼晴，和他一样好看。”
锦觅心念一动，终是忍不住，笔下不停，凭着反复温习的一些印象，摹了张小像来。只是由于她那坎坷的身世，长芳主只希望她能安稳过日便好，也不要求她才情艳绝，甚至连法术也不曾教过多少，只盼她在花界里混吃等死，做只没追求的果子精，是以锦觅琴棋书画之类一窍不精，那小像画来也只那双眼晴尚得一丝神韵，端的是顾盼生姿，月华流曵，其余的，便真真是一言难尽了。
锦觅却全然不知自己画功多么不尽人意，左右端详了一番极是得意，沾沾自喜的拉着团子展示了一番。
“诺，这便是你娘亲了。”
哪知团子一见那画像，一双眼瞪得溜儿圆，拽着锦觅忙不迭的哭喊道，
“我就知道的，姑姑没骗我。我当真见到娘亲了!青丘，娘亲在青丘，叔公坏，为什么不告诉我!”
锦觅听得糊涂，这一通乱喊中她极仔细的竖了耳朵听也只听清了“娘亲”“青丘”“叔公”几个字，心知此事同那只狐狸仙脱不了干系。
陌离还在闹着扯了锦觅要去青丘，锦觅叫他吵得头疼，忙扳着小团子的头安抚他静下来，温言细语听得陌离激动的将他听信穗禾所言去忘川寻母，险些坠入忘川河中幸得青丘一狐仙所救之事一一道来。
“姨姨，离儿没认错的，那狐仙真的同姨姨画上一模一样，真的是娘亲啊。”陌离眼泪汪汪，“可是，叔公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？不让父帝知道也不让离儿知道!叔公坏!”
锦觅连忙顺毛，好不容易哄得小团子平静下来睡过去，她想了想，还是奔到月下仙人那儿，想问个明白。
时隔经年，她同旭凤都早不复昔日模样，也只那狐狸仙，还是一样的玩世不恭，看到锦觅还笑嘻嘻的迎上去，要为她系上一段良缘，红线缠在手腕，是旧日故人音容。
可也只是看上去而已，谁也不懂这底下又藏了多少惊涛亥浪，伤痕累累。
狐狸仙还在絮叨，扯着锦觅讲近来又从凡间搜刮到些新奇话本，最是有趣，锦觅早没早先古灵精怪的脾性，也颇不耐同这只老狐狸打太极，直接截了他话头，问他陌离话里那只小狐仙。
丹朱起初还是笑哈哈的左一句右一句的打马虎眼，偏又锦觅不肯放过，终于问得他收了笑容。
“是又如何，不是又如何？”老狐狸摸着腕间缠成一团的红线，头一次直唤了锦觅全名，他说，
“锦觅，这世间总是人有相似的。”
锦觅想说不会的她不信这世上有这样的巧合，她想小鱼仙倌这样的风骨这世上仅只得他一个，哪里会有第二个，她甚至想问那也是你的侄子啊你难道不希望他回来？
脑子里一团乱。
她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。
狐狸仙难得正经一次，板着脸，严肃至极，是个活了万年的仙的模样了。锦觅听得他藏在舌尖将落未落的一声叹息，极浅极轻，却又极沉重。
一时间两个人都静默着望向彼此，眼底都飘着同样的苍雪。
直至那熟悉的声音响起，似一道平地惊雪，炸得山崩地裂。
“什么人有相似？叔父不如也跟侄儿说道说道？”
那话里还似有笑意，却听得锦觅心惊，她茫然的睁开眼循声望去，撞进一袭月白。
旭凤微笑着倚在门边，那双眼是极幽深的黑，波澜无惊，好像全不在意，可那张脸是惨白的，唇也在颤抖。
他对着锦觅礼节性的笑了下，瞬间移开视线，死死盯住丹朱。
他喊。
“叔父。”
两个字唤得极轻，颤着，是生生扯开声带要呕出鲜血一般的沙哑。
“告诉我，求你。”
背对着他的狐狸仙闭上眼。
太苦了。
锦觅恍惚的想，臭凤凰果然一点儿也不适合这身白，真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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